“轰隆”一声巨响,楚正鸣感觉被抛了起来,霎时又被重重摔下,紧接着是一片“哗啦啦”的泥土坠落声,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这次遭遇,令楚正鸣的“狼窝侦察”雪上加霜。
一
1945年5月初,新四军淮北独立团接到命令:盘踞龙脊山的日军中队准备撤往徐州,立即围堵歼灭之。独立团决定,9日凌晨对日军实施突袭。8日晚,在百里奔袭途中,武工队侦察班班长肖春霞送来情报:日寇在山腰构筑了数座暗堡。
团长当即派特务连连长刘瑞根带着侦察排长楚正鸣,跟随肖春霞骑马赶赴龙脊山,侦察绘制鬼子的暗堡配置图。“要赶在总攻发起前敲掉它!”团长下了死命令。
龙脊山山脉怪石嶙峋,岩崖呈阶梯状向山麓延伸。潜入山腰仔细探查后,刘连长挥起驳壳枪朝东岩崖打出一梭子弹。霎时,自岩崖暗堡喷射出两条火舌。刘连长立即伸出拇指测量距离,肖春霞在他身后撑开头巾遮挡火折子的亮光,楚正鸣迅速标图。然而,在试探西岩崖时,鬼子暗堡的火力反应飞快,只听一声枪响,刘连长应声倒下。
连长胸口中弹,血流如注。他紧抓着楚正鸣的手:“把图……画好,一定要赶在拂晓前交给团长……”随之陷入昏迷。
山腰已不能久留,楚正鸣立即背起连长沿着来路快步下山,可穿过两座岩峰夹峙的小路时,却发现几个日寇正端着枪迎面包抄过来。
狭路相逢,只能硬闯!楚正鸣一把按住肖春霞:“快蹲下!”说着,操起枪就是一梭子,对面的日寇慌忙反击。
蹲身放下连长,正在更换弹匣之际,几道火星破空飞来,楚正鸣想也没想就扑到连长身上。手榴弹接二连三地炸响,楚正鸣左臂袭来剧痛,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瞬间坠入了无底深渊。
“塌陷!”楚正鸣心道不好,估计是爆炸震荡带来的地面塌陷。听到陷坑另一头的日寇鬼哭狼嚎,他连开几枪,陷坑顿时安静下来。
楚正鸣哆嗦着双手四下摸寻,肖春霞也压低声音呼唤:“刘连长,连长……”可却无声无影,连长或许是被卷入了地下。悲怆之际,两年前的噩梦又浮现在楚正鸣眼前——
1943年,一个冬日的黄昏,在淮北柳孜煤矿,在井下连续作业两个昼夜的楚正鸣刚升井到地面,远远看见腰插羊角锄的弟弟楚正声朝井口走去。他们兄弟俩是被日军强征到煤矿掘煤的,因为编在不同班组,只能靠每次换班确认彼此安全。
晌午时分,睡得很沉的楚正鸣突然被犬吠声惊醒,他赶紧趴到工棚通风窗观望,只见一队日军正牵着狼狗奔向井口。井下发生了透水事故。
弟弟还在井下!楚正鸣拼命拍打木门,喊叫着,却只招来了狂吠的狼狗。日军少佐命令工兵扛着手榴弹箱下井,不一会儿,井底传出一阵巨响——日寇竟然炸塌了坑道,封闭了透水作业面。那一刻,楚正鸣目眦尽裂,心底被怒火灼烧得生疼。
一天,日军少佐嚷嚷着要去作业面巡查,见他孤身一人,楚正鸣知道机会来了。他蹬着矿车悄悄拐上通往废井的路轨,途中用羊角锄砸晕鬼子,任由失控的矿车一头栽下深不见底的废井。
日军少佐的失踪成了煤矿悬案,而楚正鸣早已揣着缴获的“盒子炮”,连夜从另一个废弃井口溜走,一口气奔出50多里,找到了新四军独立团。
二
“楚排长?”战友的呼唤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楚正鸣一摸身上,火折子不见了,他赶紧使出“观闻嗅思”的侦察功夫,得先搞清楚眼下究竟是个啥情况。
往上看,依稀可见朦胧的天际线,那是塌陷坑的顶部边缘,高约10多米,宽约七八米。他摸着坑壁走了几个来回,坑壁是冰凉潮湿的岩石,坑底是个斜面。地势低的方向有流水声,应该有条地下河;高的方向有风吹来,夹带着腐草败叶的味道。
楚正鸣眼睛一亮:这是个狭长的天然地下溶洞,除了塌陷层外,周围都是由山体岩石构成的。
肖春霞按捺不住了:“楚排长,我们该不是掉井里了吧?”
“这是个地下溶洞,别着急,能出去。”
嘴上说不急,楚正鸣心里却像有火舌在灼烧。临行前团长的话如在耳畔:“一旦拿到火力配置图,钢炮班一准送鬼子上西天!”
钢炮班,有两门从日寇手里缴获的迫击炮,团长一直当金疙瘩藏着,这场鬼子溃逃前的最后一战,终于让他下决心掏家底了。
此刻,刘连长用牺牲换来的日军暗堡配置图,正躺在楚正鸣胸口内兜里,可眼下离拂晓只剩两个多小时,指定赶不上了。
楚正鸣脑门沁出一层汗来。凉风掠过,他打了个寒战,脑中也电光石火般地一闪:有风口就有洞口,找到洞口就有法子出去!
朦胧月色下,楚正鸣隐约看到黑黢黢的石洞直径约莫有半人高,他扔进几个弹壳,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回声,足见洞很深。
楚正鸣在鬼子身上摸到3支三八大盖和1挺轻机枪,刚要钻洞,肖春霞拦下他,执意要跟他去探洞。
“那不成,鬼子很快会赶来这里,你得在洞外守着。”说着,楚正鸣把连长的驳壳枪装满子弹递给她,自己擎枪摸索着钻进了石洞。
石洞由低向高延伸,爬出约莫百余米远,赫然出现一个大石窟,隐约可见月光。那是棵中空的大树,树身填塞了整个洞口,树洞顶部是敞开的,因而能照进月光。
树洞里,有几根凌空缠绕的根杈横亘其间。他抓住根茎,翻上平台,见那折入月光的树洞口尚有丈余高,洞壁更是滑不溜秋。楚正鸣计从心来——搭个阶梯爬上去。
他爬回洞口,招呼肖春霞:“快,把枪上的刺刀卸下来!”又快步奔到日军尸体前,将十几颗手雷悉数取下。不料刚解下一只背囊,苍穹之上蓦然划过几条光柱,凄厉的犬吠声仿佛要撕破夜幕——鬼子循声追来了!
敌情突变,楚正鸣厉声喝令肖春霞:“跟我进洞!弯道里有个耳洞,可以埋伏,鬼子敢钻洞就往死里打他!”
三
枪刺是用手榴弹铁头砸进树身的,3把“三八大盖”刺刀加上楚正鸣自带的匕首,组合成了一道旋转形阶梯,堪堪够他踏脚攀到树洞口。
朝外一看,楚正鸣倒吸一口凉气——在龙脊山巅,那座炮楼犹如沉眠的怪兽蛰伏密林。而这条狭长的地底溶洞,竟是一根直通敌人心脏的隐秘血管。
此刻,东山坳已浮现一抹微光,拂晓即将到来。楚正鸣仿佛看见团长伫立在钢炮班阵地上,紧盯着羊肠小道,正焦急地等待。
没有配置图,战友们将遭遇巨大威胁……
不成,得让狡猾的“地鼠”现身!楚正鸣当机立断,抱起机枪,先向炮楼方向扔出两颗手榴弹,借着腾起的火光,他瞄准目标,打空了整个弹夹。
爆炸声和枪声在层峦叠嶂间回响,瞬间,岩崖上几丛茂密芒草的豁口间猛然喷出道道火舌。
拂晓将至的龙脊山狰狞毕露——那是一幅借用敌人机枪火舌标绘在大地上的暗堡火力配置图。楚正鸣兴奋地几乎喊出声来——“团长,我给你送图来了!”
蓦然间,尖厉的呼啸掠过头顶,两颗炮弹流星般坠落在暗堡位置,爆炸声响,草丛中腾起熊熊火焰。
从天而降的袭击令日军惊慌失措,龟缩在炮楼里的鬼子倾巢出动,楚正鸣敛声屏息,准确点射,弹无虚发。
晕头转向的日寇发现目标,密集弹雨立刻泻向青檀树冠。
第二波厉啸穿空而过,趴在树洞口的楚正鸣透过叶隙,凝望着钢炮班打出的弧线。突然他身体猛烈一震,左胸口一阵剧痛,鲜血喷涌而出。可他仍紧盯着天空,第三波炮弹落下,岩崖上接连腾起4个火团——又有两座暗堡被摧毁了!山下嘹亮的冲锋号,令鬼子心神崩溃。
“连长,我们完成任务了!”两行热泪流下,冲刷掉他脸上的鲜血和污泥。刚松一口气,山巅突然发出闷响,数发炮弹在冲锋队伍中轰然炸开。
楚正鸣一惊,这串火炮射击位置似乎就在脚下!他赶紧探身,只见溶洞口与崖顶间有一条狭窄幽深的山涧,青檀树冠遮蔽的崖顶上竟隐藏着一座巨型暗堡,4根粗黑的炮管伸出掩体——那是日寇的山炮阵地。
“团长啊,咋就不开炮了呢?”楚正鸣急得眼睛冒火,莫不是鬼子使阴招打中了钢炮班阵地?又或是团长的那几发炮弹打光了?种种猜测,最终只凝成一个决心——我要炸掉这该死的山炮阵地!
四
山炮在持续射击,日寇叽叽呱呱地狂嚎着,山谷间喧嚣震天。
楚正鸣睥一眼鬼子,暗自思忖:零星炮弹伤不了暗堡筋骨,得使个法子轰趴它!他当即将十几颗手雷的拉火环全部套在手上,又竖起拇指测量距离,随之心下一沉:背囊太重,掷不到暗堡点位。
踌躇难决之际,溶洞里突然传出密集的枪声:肖春霞与鬼子交上火了!
片刻,猛烈的气浪喷来,溶洞深处传出一串巨响。鬼子把手雷掷进溶洞,爆炸令青檀树一阵摇晃,浓烟直蹿而上。
楚正鸣心头一揪,想到耳洞分别时刻,他伸手与肖春霞紧紧握了一下:“你顶不住就往我那边撤,大不了……”
不料肖春霞却一甩手,截断了他的话:“别小瞧人,我死也要挡住鬼子!”
一个坚定的念头蹦出脑海,他迅速把背囊挂到胸前,抓着树枝站在洞口处。
晨风猎猎,楚正鸣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把拽掉手雷拉火索,蹲身一个纵跃扑向暗堡,血染的身躯在晨曦中划出一道壮烈的弧线。那一刻,他听到漫山遍野回响着“冲啊!”——那是战友们雄壮而亲切的冲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