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军队是要打仗的。”习主席指出,“军人的主要担当就是要能打仗、打胜仗。”回顾人民解放军90年的辉煌历程,就是一部光辉灿烂、可歌可泣的革命史和奋斗史,更是一部南征北战、敢打必胜的战争史和胜利史。经过几代人不懈努力,解放军已经发展成为诸军兵种合成、具有一定现代化水平并加速向信息化迈进的强大军队。现阶段,我国发生大规模外敌入侵的战争可能性不大,但因外部因素引发武装冲突甚至局部战争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忘战必危,打仗和准备打仗是军人的天职。“八一”前夕,我们派出多路记者,奔赴平型关、法卡山、珍宝岛等昔日战争发生地,寻访战场遗迹,探访驻守在那里的部队,讲述官兵们“当兵打仗、练兵打仗、带兵打仗”的强军故事。今天,刊发第六篇——
冬季巡逻。
珍宝岛的夏天,乍看上去和地广人稀的关东平原别无二致。风从乌苏里江吹来,水塘边的水稗草轻轻摇摆。一只大野鸭无声地飞过草甸,拍拍翅膀消失在树林里。
但这样的风景必须在岛上两米宽的水泥路上观赏,很少会有人离开大路活动——没人愿意拿生命开玩笑。
1969年3月的中苏珍宝岛战役,在这个0.74平方公里的江心小岛上留下2000多枚防步兵地雷和反坦克地雷。40余年过去,江水日夜冲刷,已经没人说得清那些地雷究竟在什么位置。
在珍宝岛上,除了营房周边的小块生活区、训练区,以及沿岛铺设一圈的水泥路,其他地方大都插着“雷区危险”的警示牌。每天下午,北部战区边防某旅珍宝岛哨所的哨长胡春震,都会带领战士们在环岛水泥路上进行体能训练,沿着环岛路跑2圈,刚好5公里。
除此之外,戍守珍宝岛的官兵另一项雷打不动的日程是每天早上9点17分准时升国旗,那是1969年3月2日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第一枪打响的时刻。
老兵
如果可以俯瞰珍宝岛,就会发现这个位于乌苏里江江心的小岛形状宛如古代的元宝,这就是它得名的原因。每年3月2日,“珍宝岛十大战斗英雄”之一的孙玉国都会来岛上看看。
守岛的战士们觉得这位老英雄很随和,但他的话让官兵很受触动:“我老了,但只要还能走得动,我就会来看大家。”
这些年,每年都会有不少当年的参战老兵或者烈士遗属回访老部队。珍宝岛连的前身是公司边防站,曾直接参加过珍宝岛战役。今年6月,胡春震就接待了两拨回岛的老兵。
这些老战士发现,岛上如今已经建起了第五代营房,那是一栋三层白色小楼,但旁边的第一代营房还保留着,这个由石头砌成的小平房只有两米多高,推开门,一股凉飕飕的潮气和霉味儿扑面而来,门框两边刻着一副对联:“身居珍宝岛,胸怀五大洲”,墙壁上还留有“永保边疆”的标语。
但也有很多东西一直没有变,岛上的3条主干道还是叫“北京路”“上海路”“南京路”。胡春震记得,带着老战士们参观时,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兵大着嗓门儿回忆说:“沿着‘北京路’走就能走到‘饭店’,不过‘饭店’里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所有人都蹲在地上吃饭。”他老伴儿悄悄地解释说:“我家老头当年打仗,开炮把耳朵震得不好使了。”
当年的工事也仍然在,深约1米的战壕后来被涂成迷彩色,现在用来进行战术训练。紧挨着“雷区勿入”的警示牌,有一条两三米深的坦克壕,那是当年为了阻拦敌人的坦克挖的。有一部分工事正好在对岸的观察哨和炮火覆盖范围内,在珍宝岛自卫反击作战纪念馆的烈士纪念厅中记载着,有数位烈士就因为构筑工事而牺牲。
侧面也形似元宝的珍宝岛自卫反击作战纪念馆距离小岛数十公里,里面收藏着当年作战用过的枪弹和匕首、圆盘状的反坦克地雷、指挥所用的电台,还有参战士兵写下的血书等。
老兵回岛。
珍宝岛连的前任指导员刘博,曾参与纪念馆展品的整理,他记得当时收集这些藏品花了一年多时间,团里几位领导先后走访了全国90多个市县。
据说,有一位老百姓家里珍藏着战斗英雄孙玉国当年用过的手表,指针都没了,还当宝贝收着。但一听说是孙玉国的老部队要建纪念馆用,就慷慨地捐了出来。
还有一把参战士兵用过的匕首,当工作人员寻访到时,它正被主人家用来刮土豆皮。说明来意后,这家人当即表示愿意无偿捐赠,但工作人员还是执意买了一个新削皮器来跟人家换。
经过3年半筹备,珍宝岛自卫反击作战纪念馆在珍宝岛战役45周年纪念日当天开馆。那一天,很多参战老兵都回来了。当时任珍宝岛哨所所在团政委的杜迎春听老人们回忆起当年的战事:战友牺牲了,他们就把烈士的遗体从战场上拖回营区,挂在房上免得被老鼠或狼吃掉,然后返回战场接着打……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几个字是他们用血写出来的。”老兵们的讲述加深了杜迎春对“珍宝岛精神”的理解,这8个字如今刻在小岛大门两侧的白色院墙上。
从那些回访连队的老兵身上,珍宝岛连连长李柯一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殷切期望。
因此,团里的比武,这支连队年年都是第一。“大家什么都想争第一。”他说,“包括歌咏比赛。”
2015年,连队作为“践行强军目标先进单位”,被原沈阳军区授予集体一等功。
先辈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也在守卫珍宝岛的90后官兵身上延续着。每年冬天,当珍宝岛上积雪越来越厚,守岛战士张雨和战友们就会迎来一年中最严苛的演习考验。
这时候,上级会派蓝军来“攻岛”。张雨和战友们潜伏在小岛周围,警惕地观察“敌情”。
7年前第一次参加这种冬季演习时,张雨特别紧张。他穿着白色伪装衣,趴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雪地里,江面上吹来的风刺得眼睛直流泪,一眨眼,上下眼睫毛就会短暂地冻到一块儿。他一趴就是两个小时,几乎都要冻僵了。
这像极了48年前——1969年3月15日凌晨,参战指战员在雪地里潜伏了约9个多小时,身体不能有大的动作。据记录,那天珍宝岛地区的气温为零下30多摄氏度。
如果这场战斗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样?
“听首长的!他的指挥是啥样,我们就做啥样!” 25岁的张雨脱口而出,没有任何犹豫。
体能训练。
水灾
在这些回访的老兵中,胡春震还见到了珍宝岛哨所第一任哨长闫云龙,这位前辈曾在珍宝岛战役中立下二等功。
和闫云龙一起回来的有二三十位老兵,当年20岁出头的小伙子如今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看着精美的新式营房,老兵们说,他们当年住的是帐篷和地窨子——在地下挖个深坑,支上结实的木棍,罩上“房顶”,就成了颇具东北特色的“地窨子”。但一到下雨天,雨水漫进地窨子,战士们还得爬到树上住。
当年的“金水桥”也还在,不过它既不是汉白玉质地,也没那么气派。但这座小木桥和几十年前相比,已经“雄伟”多了,有了钢制的栏杆、骨架,还上了油漆。当年战士们为它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表示大家“心怀北京”,也有几分东北人的幽默感。
在“金水桥”旁边,一棵老榆树显得平淡无奇,但仔细看,会发现上面还有浅浅的弹痕——1969年3月,战斗英雄杨林就牺牲在这棵树下。榆树也曾“负伤”——有几枚弹片擦着树干飞过。
珍宝岛连连长李柯一不止一次读过那个悲壮的故事:珍宝岛战斗中,杨林右手手掌被打穿,左手3个手指被打断,但依然继续射击。在他又击中一辆敌人的装甲车后,一枚炮弹落在他身边爆炸。
此后,这棵树就被称为“英雄树”。如今,在“英雄树”下,“杨林”还保持着当年战斗的姿势:他昂首直立,手捧一枚炮弹正准备投入“七五无后坐力炮”。
这座雕像连同不远处的“珍宝岛战役浮雕”,官兵们每天早上都会擦拭一遍。“这是对前辈的尊重。”哨长胡春震说。
每年的3月2日早上,珍宝岛连全连官兵会在“英雄树”下集合,为在珍宝岛战斗中牺牲的烈士献花、敬酒、默哀,然后大声宣读军人誓词:“ 严守纪律,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
在老兵眼中“条件好多了”的第五代营房,是一座2002年建成的白色三层小楼。每年9月是乌苏里江的汛期,一楼常会被江水淹没。2016年9月,水位创下新高,营房一楼的窗户被江水没过了半米。
那段时间,从二楼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一片汪洋。湍急的江流还冲垮了设在对岸的变压器和电线杆,这座2000年才通国电的小岛,重新过了20多天靠发电机发电的日子。
但即便被洪水淹没的那些日子,岛上依然每天早上9点17分升国旗。
张雨记得,岛上营区里的水位不断上涨,没过膝盖、没过腰、没过前胸,后来他要在齐脖子深的江水里,一步一步挪到距离营房门口二三十米外的旗杆台,或者让高个的战友背自己到旗杆下,但升国旗还是风雨无阻。
“国旗代表咱们国家,饭可以不吃,旗不能不升。”这个年轻的士兵斩钉截铁地说。
哨所大门。本组图片由北部战区边防某旅提供
巡逻
珍宝岛上碉堡式样的第二代营房边有一棵丑李子树,树干在离地面不远处分出10个枝干,在守岛官兵看来,它们代表着珍宝岛“十大战斗英雄”——珍宝岛之战结束后,中央军委授予10人“战斗英雄”荣誉称号。今年6月,战斗英雄冷鹏飞入选“八一勋章”候选人,这让大家感到很兴奋。
“守在这里有一种民族自豪感,岛上的一草一木都激励着我们向前冲!”哨所的列兵吴昊说。
在不到1平方公里的珍宝岛上,雷区之外余下的安全场地很有限,官兵们每周都要回连队营区参加训练。哨所一星期还要考核一次当周训练课目和基础体能,除了定期巡逻,战士们还要借助沿岛设置的摄像头,24小时观察周边情况。
一到冬天,珍宝岛的气温会降到零下30多摄氏度,江里的冰层足有一米厚,这是东北地区俗称“猫冬”的时候,但守岛的官兵却比平时更紧张了:渔民下冬网捕鱼的时候到了,要注意有没有人越界捕捞。珍宝岛和江面、附近的陆地都连成一体,要警惕附近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冬季虽然滴水成冰,但官兵们也有了天然的训练场:大雪过后,可以在雪地里练习埋雷、排雷。
冰面还能训练低姿匍匐,人趴在冰面上,积雪被体温融化,浸湿了棉裤,衣服被冻成硬梆梆的冰疙瘩。有时候,他们还用煤渣在江面上画个圈,练习投手榴弹……即便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气温里,战士们也常常练得热气腾腾,浑身冒汗。
官兵们常说,“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心头肉,祖国的每条江河都在我的心上流。”这其实是战斗英雄孙玉国说过的话。
如今已是北部战区边防某旅政委的杜迎春经常接待回访珍宝岛的参战老兵,他对那段历史也非常熟悉,“国家、军队强大了,别人才不敢来打我们。”他说,“和平不是谁赐给我们的,是我们自己争取来的。”
在边防部队任职多年,杜迎春深知守岛官兵的甘苦,冬天的大雪一场接一场,积雪常常深及腰部。即便如此,守岛战士依然要按计划巡逻。岛上的军犬很警觉,稍有动静就会吠叫不止,回音从江面传来,边境线上更显得寂静空旷。
从2014年开始,杜迎春张罗着每年“八一”在岛上为官兵举行集体婚礼。其中一次,8对新婚的基层官兵和妻子站在珍宝岛大门口拍了张合影,红色的横幅上写着妻子们的心声:你爱边关,我爱你。
尽管这里人烟稀少、训练辛苦,可守过岛的官兵都对连队心怀感激。李柯一说,这里迎检任务多、考核压力也大——至少团里每年的比武,连队年年拿第一。而与之相对应的是,立功受奖、提干的机会也多。
去年,在岛上驻守了八九年的老班长杨金宝原想转四级军士长,但因学历受限,不得不选择离开。在退伍前两三天,时任指导员刘博半夜查哨时总能看到杨金宝。他夜里两三点就起床,在岛上一直走到5点多起床号响——他想趁离开前再一次走遍营区的每一个角落。
刘博已经送走过10多批老兵,自以为“基本能控制感情了”。但2016年12月,他还是流泪了——离开营区前,7名退伍老兵在连队楼前跪了一排,一起亲吻脚下的台阶。
那些回访珍宝岛的参战老兵也是这样。看完岛上当年的战场遗迹,这些老英雄恋恋不舍地在珍宝岛大门口合了一次影,一位老兵对胡春震说:“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来珍宝岛了。”
登上停在码头边的小艇,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兵站在甲板上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口令:“向我们的连队,敬礼——!”老兵们颤颤巍巍地一起举起胳膊,随着小艇的开动摇晃不止。
守卫珍宝岛的90后官兵们,深深地明白这个军礼的含义。
记者 李雅娟 通讯员 陈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