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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山忠魂

■朱 峰

1943年11月12日，黑云密布，雷声在头顶炸响。一对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女，拖着沉重的镣铐，一前一后走在湖熟城岗头的街巷里。

男子一条腿断了，伤痕累累的脚在地上拖着。女子满脸血污，边走边喃喃：“小圆子，我的小圆子啊……”

小圆子是陶和寿的乳名，寓意团圆吉祥。他生于中秋节，父亲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那天，陶和寿的父母惨死在鬼子的屠刀之下。那年，陶和寿的父亲陶家齐53岁，母亲朱维珍37岁，而他仅有1岁。

一

陶家齐，1890年3月2日生于湖熟姚乐后街的一个富商家庭。清朝末年，朝廷腐败，外邦侵华，民不聊生。爷爷给他取名为寄尘，意为生逢乱世，人生如寄，只求如尘如埃，苟活于世。

1905年，陶寄尘15岁，一袭长衫，眉目清秀，难掩英气。在父辈的熏陶下，他最崇拜精忠报国的民族英雄岳飞。

这一年，陶寄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陶家齐。清政府宣布废除科举制度，新旧更迭中的中国处于动荡时期，反清活动风起云涌。陶家齐应征入伍，参加光复南京战役，在进军孝陵卫的战斗中与清军搏杀，身负重伤，将将捡回了一条性命。

之后，他在上海钱庄工作。1932年，淞沪抗战爆发，战火烧向上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不得不把妻儿老小送去避难，自己成为国民党19路军中的一员。在宝山之战中，陶家齐的耳朵被日军的炮弹震聋。从此，人们都喊他“陶聋子”。

陶家齐带伤回到故乡江宁湖熟燕丹乡林家庄，与家人团聚。

林家庄四面环水，庄户人家的房子整齐地散落在水边，绿树掩映下，村舍井然，鸡犬相闻。村庄能逃过两次战乱已是万幸，陶家齐少小离家，能回到胞衣之地，甚感幸运。他想，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全家平安。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他回乡的那年寒冬，日军从苏南镇江一路向西，烧杀抢掠，攻占江宁交通要道和主要集镇，大肆杀戮，并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

保家卫国，匹夫有责。男儿的血性一经燃起，便如燎原之火。

二

陶家齐选择跟随新四军。他在日记中写道：“未来的希望，可能就寄托在这支部队身上，寄托在共产党身上。”

不久，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陶家来了一位戴眼镜穿长衫的陌生人——客人是争取陶家齐加入新四军的。陶家齐与神秘来客相谈甚欢，他得知，早在2月，毛泽东致电项英、陈毅，要求他们：“目前最有利于发展地区还在江苏境内茅山山脉，即以溧阳、溧水地区为中心，向着南京、镇江……广德线上之敌作战，必能建立根据地，扩大四军基地。”

一张油印的委任状郑重地交到陶家齐手上，任命他为新四军湖熟抗日情报站站长。

日军占领了湖熟。为了安全，组织把陶家齐转移到句容县郭庄庙附近的汤巷陶家村开展工作。他把在上海当学徒的长子陶和庆、侄子潘泽松、大女婿戴如高、干儿子严必昌等热血青年组织在一起，悄悄打入敌区内部搜集情报、惩治汉奸、组织群众筹集粮食物资和武器弹药，营救伤病员。

日本侵略军在离湖熟不远的淳化、索墅等地设立据点。他们得知陶家齐在当地声望高，想拉他这个乡绅入伙，但遭到他怒斥。为了在乱世生存，更多地为组织搜集情报，陶家人节衣缩食，最艰难的时候，靠变卖家具、字画维持生计。

郭庄庙、赤山、湖熟一带，作为新四军重要活动区域，斗争形势错综复杂，分外激烈。在陶家齐的组织下，湖熟情报站为新四军送去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

三

陶家齐常在敌区露面，被日军、汉奸视为眼中钉，他们决定拔除陶家齐这根钉子。

中秋月圆，这天是陶家齐小儿子陶和寿的一周岁生辰。他带着几名队员路过林家庄，决定在家中留宿一夜，陪陪许久未见的妻儿。他们一行9人走在田埂上的脚步声很轻，身后的脚印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走进陶家院子，简单吃了晚饭，他们便早早睡下——黎明前他们就要离开，不能让人发现。

可一行人还是被暗伏在林家庄的邻村汉奸尹延福和尹士富发现了。为了领到赏钱，他们一人悄悄向湖熟附近的日伪军报信，另一个则守在村口。日军闻讯赶到，封锁了水路，陶家的院子也被团团围住。

那一夜，村里村外的狗吠个不停，长子陶和庆与老二陶和麟睡得极不踏实，似乎预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二人决定起床叫醒警卫员许海清，一起到外面察看。刚到门外，就看到了日本兵，陶和庆扭头向着房间方向大喊：“快跑！”

可一切都迟了。陶和庆和许海清一头奔向河边，准备从水路脱身。鬼子冲进屋，逮捕了陶家齐夫妇及通信员尹贵生、情报员戴如高。埋伏在水边的鬼子，在全村搜捕陶和庆并开始放火烧房。火光下，陶家齐看见鬼子抓捕了一名小通信员，厉声说：“这个小娃娃是邻居家的放牛娃，我们家人全在这儿，抓我们就是！”鬼子这才把小通信员放走。

二子陶和麟从河中逃脱，被一条路过的渔船救下。

妻子朱维珍听到外面响动，慌乱中把小儿子陶和寿藏在了厨房的柴草堆里。侥幸活下来的小通信员在日本兵走后，返身发疯似地往回赶。他老远就看到熊熊烈火，听到婴儿惨烈的哭声——那是小圆子在哭……他跳进火海救出陶家最小的儿子，奔向河边，正好河边有村民放着的木盆，他便把婴儿放入木盆，顺水流向对岸的村庄。

那日，陶家齐夫妻俩和46团警卫员许海清、16旅谍报员戴如高、区大队通信员尹贵生全部被捕，许、戴、尹3位年轻人在押送路上被杀。鬼子把陶家齐夫妇押往日军溧水总部，用上了所有刑具，但夫妇二人誓死不屈。

3个月后，鬼子在他们嘴里无法逼问出一个字，于是起了杀心……

四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在筹备党史展览过程中，雨花台干部学院副院长陈俊峰不经意间翻到一本泛黄的日记，封面上的“家齐”二字如陶家齐其人一般端正肃穆。

这本日记共79页，陶家齐除了记录自己在1938年2月到5月间在江宁县湖熟镇的日常生活外，还记录了侵华日军的种种恶行。字字泣血，可见记录者无比悲愤的心情。日记到当年5月5日停止。这79篇日记中，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饱含了陶家齐对家国同胞的一片丹心。

每年的11月12日，是陶家父母的忌日。在孩子们的睡梦中，无数次梦见那把锃亮的军刀，刺向父母的脖颈，鲜血染红了湖熟的土地。在5个子女的心中，父母从未离开，他们在墙上的相框里，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后来，陶家的5个子女中，一人参加新四军，两人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陶家后人一次次在家乡大地上寻找着父母曾经的足迹，可岁月无声，只剩从历史深处吹来的浩荡的风。那风似嘹亮的哨声，像是悲壮的号角，响彻赤山脚下的大地。

本版插图：赵建华  赵瑛鹏  卢倩影

图片制作：陈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