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3年初秋,黎明时分,皖江抗日根据地。
晨雾缥缈中,长江汊河里闪出一条乌篷船。新四军第7师某团特务连连长李彩霞蹲在船艏,目光警惕地向四周观察着。突然,寂静的河面上响起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紧接着,鬼子汽艇的探照灯光横扫而至。
李彩霞果断命令战士们抽出船底的闸板,河水顿时“咕嘟咕嘟”地涌入船舱。就在这瞬间,日寇的机枪子弹暴雨般扫射而来,战士们纷纷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等到日寇汽艇冲进汊河,河面上只留下了几串神秘的气泡。芦苇如墙,河道幽深,秋风掀动苇叶发出低沉的呜鸣。鬼子漫无目标地向芦苇荡扫射一番,又朝河汊里投掷了几枚手雷,见一无所获,便驾着汽艇疾速离去。
泅水脱险的战士们汇集在土墩上,河道密如迷宫,土墩星罗棋布,鬼子的巡逻队绝不敢孤军涉险。几个男兵采回了一大兜莲藕和红菱,给战友们当作早餐。嚼着白嫩的莲藕,李彩霞耳畔回响起了临行前团首长的叮嘱:日寇很快就要展开秋季“扫荡”,你们一定要成功运回这批枪支弹药!有了它们,咱们团就有与敌较量的“本钱”了!
芦苇荡随风摇晃,李彩霞抬头看看被茂密芦苇围成一圈的天空——晨雾还未散尽,天色依旧朦胧。听着身旁战友们的说话声,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完成的那次惊险任务。
这一年5月,李彩霞奉上级命令,担负穿越日寇封锁线的军需物资运送任务。还记得当时的一位首长,看见受领任务的是个短发柳眉的女兵,不禁心生担忧。可当听她细细说完行动方案后,这位首长又放下心来。
穿越敌占区本就充满危险,如蹚雷区,那次的经历可谓险之又险。小分队装好货物返回的那天傍晚,正赶上江面宵禁。码头渔火阑珊,李彩霞只得让船抛锚靠岸。刚刚靠岸停稳,敌人侦缉队就冲上了船。可当那日军少佐掀开门帘,却不禁诧然。
只见船舱里,灯笼高挂,4个妇人正围坐桌前打麻将。临窗的女人见有外人掀帘而入,扭头对身旁的姑娘耳语了几句。姑娘会意地从苇笸中抓起一叠银圆,很爽气地递给汉奸翻译:“少奶奶说今夜手气好,权当是帮太君赢了把夜宵钱哩!”
原来,李彩霞在制订战斗计划时,早已想好敌人若登船检查的策略。她特意多带了几个女战士,扮作从南京游玩回来的官太太模样。货舱里堆着十几麻袋的玉米、稻谷,食盐和药品则被藏在舱底的隔板之下。
二
一阵秋风掠过,将李彩霞的思绪拉回,浑身湿透的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那30挺机枪和40箱子弹正沉在河底,不知是否遭到鬼子手雷爆炸的损坏;而日寇的汽艇又神出鬼没,夜间打捞定然是凶险难测……焦虑间,天空突然转阴,没一会儿,豆大的雨滴打皱了平静的河面。
疾风暴雨中,芦苇荡如同波涛翻卷,发出阵阵撕裂般的脆响。“老天相助!”李彩霞眉梢一扬,“嚯”地拔出驳壳枪,果断地一挥手:“同志们,走——起船!”
雨中打捞惊险而紧张。对于这趟在日寇眼皮子底下运送军火的行动,小分队别出心裁地采用了“悬浮”战术——把枪支弹药用油纸密封包装,悬挂于船舷吃水线以下,船舱里则装满了棉包,遇敌交火时就可以当成抵挡枪弹的掩体。此刻,潜入河底的战士们先卸包裹,让木船浮出水面,再向外舀水,捞起枪支弹药包裹挂在船舷上。不到俩小时,乌篷船便竖起桅杆挂满风帆,如脱弦的利箭驶出了河汊。
午后,暴雨停歇。鬼子汽艇又重返河汊搜查,可只在芦苇丛中找到了几捆漂浮在水面上的棉包——那是小分队撤离河汊时故意布下的“迷魂阵”。同一时间,在数十里外的新四军第7师驻地红庙镇中,战士们正哼着军歌忙碌着——他们在拆卸枪支弹药的包裹。
李彩霞,原名黄玉珍,安徽无为白茆镇人。她1901年出生,1927年加入革命队伍,1930年入党,1938年随部队加入新四军。这位女英雄,曾10多次带领战友完成秘密运送军需物资任务,在沪宁至皖江的烽火交通线上写就了不少传奇故事。
黄玉珍为何更名为李彩霞?事实上,在改名叫李彩霞之前,黄玉珍更改过5次姓名。
她第一次更改姓名,是在1928年冰封雪飘的隆冬。那年,刚参加红军不久的黄玉珍,化装成村姑夜送紧急情报,可刚穿过丛林,就遭遇了敌人的便衣队。负责接应她的18岁红军女战士雪荻花为掩护她,与敌人英勇斗争,将鲜血洒在了芦苇荡中,染红了那片洁白的蒹葭。
虎口脱险的黄玉珍,执行第二套方案,顺利完成了任务。回返连队后,她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雪荻花。指导员问起缘由,黄玉珍抹去脸颊的泪,说要带着战友的那份生命,继续战斗下去。
两年后,已担任排长的雪荻花与战友钟琼英潜入敌后,执行侦察任务。在返回途中,她们遭到埋伏,受伤被捕。就在押解船驶入江心急流时,她与战友默契配合,扭住日军曹长跳入江中。身负重伤的钟琼英拼死抱着鬼子卷入了漩涡,让身藏情报的雪荻花得以泅水脱险。此后,雪荻花又更名为钟琼英。
在深入敌后、以身涉险的历程中,这位英雄女战士曾数次被日伪军拘捕。而每次遭到审讯时,她都咬紧牙关,借牺牲战友的名字为自己编造假身份,设法挣脱敌人魔掌。在她看来,从鬼子魔掌里逃过一趟,就等于牺牲了一回;多沿用一位烈士的名字,就意味着肩上多扛了一杆枪!
三
1945年7月底,已改名叫祁红玉的女英雄连长,带队到上海秘密接运药品。在南京江面上,她再次被鬼子拦截抓捕。面对严刑拷打,她再次更名,坚称自己叫李彩霞,是倒卖药品的小商贩。敌人把她绑在刑凳上倒悬头颅,问一句不招,就敲一颗牙齿。可直至敌人敲光了她满嘴的牙齿,也没能从她口中撬出半句秘密。鬼子把昏死的“李彩霞”扔进一间破库房。她半夜醒来,拼命爬出气窗,游过护城河,又奇迹般地回到了队伍。
这是她最后一次更改姓名。李彩霞,也是一位牺牲战友的名字。这个血染的名字,将一直伴随她往后的人生——那年8月,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抗战胜利后,负伤未愈的李彩霞根据组织安排,留在家乡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49年初,战地广播不断传来一波波令人激动的战报:淮海战役大捷,歼敌80万;人民解放军挺进长江一线……那阵子,李彩霞正忙于支前运粮,可她时常露出焦灼神色。直到一天晌午,她在江边遇到了一位勘察地形的部队首长。
原来,当年李彩霞因伤未能北上,便让17岁的儿子代替自己,加入了北进的队伍。那位曾经与她并肩战斗过的首长告诉她:你家的俊小子做了三野情报处的参谋,正在瑶岗忙着筹划渡江侦察呢。李彩霞内心十分欢喜,她知道,瑶岗就是渡江战役总前委的驻地。
尽管已年近半百,李彩霞毅然请缨,加入渡江突击队。1949年4月的一个夜晚,李彩霞率领船队,加入了运送某野战军渡江的船队行列。她在炮火弹雨中连续穿梭了十几个来回,直到第二天拂晓,她左腿中弹负伤,才不得不撤下火线。
这最后一战,李彩霞虽已不在部队序列,却表现得依旧勇敢。作为支前参战模范,她得到了一枚珍贵的奖章。
奖章金光闪烁,映着李彩霞满是风霜的脸。那天夜晚,她整齐地穿上军装,撑着拐杖独自去了烈士陵园。看着陵园墓碑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李彩霞将香点燃,用奖章在坟堆上深深地嵌了一排模印。月光清冷,映照着墓碑上的名字。注视着这一个个名字,李彩霞仿佛又看到了战友们笑意盈盈的脸。
“姐妹们,渡江战役胜利了!这荣光里都有你们的一份啊!”松林寂静,只余女英雄低声的呢喃。
天边,有星星闪烁着,像是战友们无声的回答。
本版插图:赵建华 祝永超
图片制作:陈新阳 扈 硕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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