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国访谈】李兆麟之女张卓娅：历史需要捍卫与传承

历史需要捍卫与传承

访谈背景

• 主持人

  　　抗日战争时期，东北三省活跃着一支这样的部队，他们爬冰卧雪、他们艰苦卓绝，他们在艰难的条件坚持对日伪军进行着有效打击，这就是东北抗日联军。今天强国论坛邀请到东北抗日联军杰出将领李兆麟之女张卓娅和大家一起聊聊当年东北抗联的战斗故事。欢迎张老师。

• 张卓娅

  　　人民网网友大家好！

• 主持人

  　　可能很多人都会问，您为什么叫卓娅？卓娅是什么意思？

• 张卓娅

  　　我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同龄人，所谓同龄人就是我是1945年1 月出生的。出生在前苏联的哈巴罗夫斯克，具体就是出生在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兵营里，它的另一个称呼是苏联远东军步兵独立第88特别旅。我当时是由一个苏联的女军医接生的，接生完了以后取了一个当时非常时髦的苏联女英雄的名字——卓娅。这个名字我一直带到现在，还叫卓娅。

  　　从我出生，就一直跟着父母辗转，到我父亲回到东北接收哈尔滨时，一共是193天，这期间我一直陪伴着他。为了准备迎接新中国的到来，他做了大量的工作，最后在这里被国民党特务杀害，这个全过程我都目睹了，但非常可惜，当时我年龄太小，父亲牺牲的时候我只有一岁零两个月，陪伴父亲的时间很短，但是我母亲是一直到了2005年才病故，我陪伴她60年。这些跟抗联有关的故事，都是母亲口述和传承下来的。我从出生，到70岁都是和东北抗日联军，以及和国家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一直是这样。要谈起这个历史来，我觉得我是当仁不让的，应该好好谈这部抗联史。

• 主持人

  　　我们听说您开过一个博客，以您这样的年龄开博客，我们很惊讶，能否跟我们讲一下为什么开这个博客呢？是一个什么样的博客？

• 张卓娅

  　　像我这个年龄是不大懂网络电脑的。可为什么要开这个博客呢？因为我在跟我的母亲，包括一些抗联的幸存老战士接触过程里发现一个问题：他们到了晚年以后，一直对东北抗联这么壮观的历史没有形成而感到非常遗憾。

  　　我非常想把这段历史说给后人。所以，我开了博客来讲述这段历史。这个博客自2007年开始到现在已经8个年头了。

  　 　东北抗联的彭施鲁少将，后来一直活到90多岁，他问我，这段历史怎么告知后人？我说开了一个博客。我把他写的书拆了以后扫描，变成电子版，一篇一篇在我的博客里发。我就是捡拾历史碎片的人，把一些从书上、从历史资料里捡来的东西，拼接以后，编成小故事，在我的博客上不断地发这些小故事。有很多博友说你写的历史让我们都掉泪。我就是要把这些故事告诉年轻的或者中年的后人，让他们了解这段悲壮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我要讲的是什么呢？人家说历史，当代人写不清，必须隔代人写。因为当代人干预太多。有些老战士能正确复述这段历史，有些就歪曲了。这些歪曲历史，各方面的原因。但是只要有歪曲历史的存在，就有捍卫历史的存在。有关部门责成曾在东北工作过的老前辈韩光同志在辽宁省的丹东市召开了一个关于抗联历史问题的研讨会。在会议开完了以后，有很多抗联的老前辈，就找到了我，譬如一位叫毛诚的阿姨，她是一名资历很老的女战士，在接收哈尔滨时负责隐蔽战线工作的。阿姨在开了这个会议后，她就找到我，她说，卓娅，我要告诉你，无论出现任何情况，你都不要动摇。几十年以前，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抢占东北，要杀害你父亲，当时制造了 一些谣言。你记得，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知道，你父亲李兆麟是我党在东北地区杰出的领导者，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代表我党，以中苏友好协会会长和苏军军官的身份，与国民党进行周旋。他有极好的政治素养，党性强，有组织观念，有极好的口才，善于做各阶层的群众工作，宣传党的政治主张。在接收东北的短短半年时间里，他从哈尔滨为我党筹集了大量的资金、大量的物资，还有武器弹药、药品和情报，为我党接收东北争取了时间。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国民党反动派才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才把他杀害了，制造了各种谣言来诋毁兆麟同志。哈尔滨人民不会忘记他。

  　 　我觉得我身上担负着一个重担，就是需要捍卫历史、传承历史。我母亲在2005年临终的时候给我留遗言，她就说，卓娅，我将不久于人世，要去见马克思了。 她说我这一生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所有死难的这些亲人，也对得起我们的孩子们，我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我只留下了这一箱子的书和资料，因为没有哪个人会去管这个事情，也只有你卓娅会去管，她说我一生信仰共产主义不会改变了，我一生追随共产党不后悔。

  　 　所以，母亲的这段话就让我背负了一种传承的责任。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按照母亲的想法，我在传承捍卫着历史，为了就是把东北抗联这部悲壮的历史告诉我们的后人，让这一方土地流血牺牲的所有先烈们和东北的老百姓们的血不能白流。所以，我说历史是需要传承，需要捍卫，需要我们不断口述告诉我们的后人，这个我想我能说清楚。

• 主持人

  　　作为一名抗联后代，您心中的东北抗联是什么样子？

• 张卓娅

  　　这个问题我特别愿意讲，我愿意对任何人说我心中的东北抗联，以一名抗联后人的角度来讲东北抗联。

  　 　周恩来于1942年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纪念第十一年的九一八》，在这里有一段话大意是说，东北是世界大战首先爆发的地方，它可能也是世 界大战的结束地。目前的东北，正值日寇准备进犯苏联，所以东北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段话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二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和结束都在东北，是由于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这场侵略战争，所以开始和结束都在这块地方。

  　　我要说什么呢？日本关东军不仅仅是中国人民的敌人，它还是世界公敌，它不仅发动了侵华战争，它对苏联以及南太平洋都发动战争，所以它应该是世界人民的公敌。

  　 　在东北，从日本军人踏入这片土地时起，东北的人民和军队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抗，所以东北这个地方应该是整个中国卫国战争的开始，多少年？14年！一天都不少。整个二次大战就是14年，中国的卫国战争就是14年，而这漫长的岁月，整个中国人民为这场战争付出代价是太大了。所以说东北这块地方是东方的主战场的典型代表。

  　　日军曾经在1939年5月份，在中蒙边界的诺门罕这个地方发动了一场战役。战役是怎么打的呢？就是要军事骚扰苏联，苏联的斯大林一点也不客气，就把苏军最著名的统帅朱可夫调到诺门罕，狠狠地打击日本帝国主义。于是，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为时135天的诺门罕战役。这个战役双方投入 兵力20万，最后的结果是以日本的战败为结束的，日本人几乎全军覆没，剩下400人。这个仗打得非常的精彩。我父亲李兆麟将军领导的抗日联军第三路军配合了这场战役，他们把位于诺门罕附近的两个机场全部炸毁，把通往诺门罕的陆路交通全部截断，使得它首尾不能相接，有效配合了苏军。为此，苏联授予我父亲一枚红旗勋章。这说明东北抗日联军，不单单自己打击日本，还和盟军之一的苏军是有配合的。

  　　在东北坚持和日本人打了14年的是谁？是东北当地的抗日组织。当日本帝国主义一开始侵犯东北的时候，蒋介石给少帅张学良发了一份电报，要求他不抵抗，结果少帅就乖乖地命令东北军进关了。一些剩余的东北军将士和当地一些武装力量却选择了奋起抵抗。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到1933年，当时抗击日寇的武装力量是多少？30-40万人。到1934年后就不是这个人数，经过和日本军队的交战，有些部队打不过日本人就解体了。解体后，有一部分跑到苏联，大概五六万人，有一部分解散回家了，有一部分人投敌了。到了1934年左右，就剩了20万到30万左右。一直到1936年到1938年左右，由咱们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陆续成为体系了。东北抗日联军共有11个军，总人数4.5万人，再加上长期联合打日军的军队加起来一共是5万多人，这在周保中将军的一些文章里面记载得非常清楚。我认为，这是一个大抗战的概念。当国民党的军队自“九·一八 事变”撤走以后，共产党就派出200多人到了东北地区，领导了武装斗争，就一直逐渐逐渐把各路的武装集中起来，最后形成了东北战场的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 战的一个核心力量，东北抗日联军是所有部队的核心力量。这些军队，在14年间，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战斗。他们在战斗过程里面，客观地说，没有任何外援，就全凭着从敌人手里夺回来的武器再打日本鬼子。

• 张卓娅

  　　前一段时间我曾经做过一个节目，我和张自忠将军的外孙作为嘉宾。他讲国军的武器有很多都是南京政府从国外进口的，包括德国的、苏联的、美国的，他说我们就这样的武器都敌不过日本军队，每场战争下来都上万人的伤亡，非常惨烈。1940年的时候，张自忠将军在战场上壮烈牺牲。

  　　我讲东北抗日联军14年从来没有外援，全凭从敌人手里夺来。那天节目做完以后，我就开了一个玩笑，我说你看看今天， 你代表国民党，我代表共产党，但是我们主力军——八路军、新四军没有到。张自忠将军的孙子是一个大学教授，他说不对，八路军、新四军也属国军战斗序列。我当时就说，但东北抗日联军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没有加入国军战斗序列的，在东北战场整整打了14年的军队。我真是太自豪了！

  　　有些人说东 北抗日联军是一支失败的队伍，我说错了！东北抗日联军从来没有停止过战斗，一直非常顽强！东北抗日联军的杨靖宇将军牺牲后，日本人把他肚子剖开的时候发现杨靖宇肚子里都是草根、树皮、棉絮……要我说何止是杨靖宇呢？东北抗日联军每个将士肚子里都是这些。他们没有粮食，但是他们抗日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一直打到最后！

  　　我用什么来证明呢？我看到一位叫萨苏的文化学者，他有一张地图，这个地图是从日本买回来的，上面标识着1942年的日本关东军的“敌情”，就是每个月的月报。这个月报是1942年7月，上面标识着东北抗联一路军在什么部位活动，二路军在什么地方活动，三路军张寿篯部在什么地方，张寿篯就是我父亲李兆麟原来的名字。每支部队在什么地方活动，标识得非常清楚，每支军队多少人，在什么地方。月月都在报，报到什么时候？一直报到 1945年八·一五日本投降，这个月报才没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东北抗联的顽强！是敌人告诉世界，东北抗日联军从来没有停止过战斗，一直战斗到最后一 刻。

• 张卓娅

  　　有些人就说，东北抗联到底是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我这样理解：我们党对东北抗日联军的领导，就是通过派遣的200多个精英来体现党的领导。比如说，周保中将军是1927年参加过护法战争，参加过北伐战争，当大革命失败以后参加了共产党，被周总理他们派到苏联学习了三年，他是到了共产主义的发生地取了真经的人。比如像我父亲，他是从北平1930年入团，1931年入党，他在北平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共产党的所有无产阶级的理论，包括党章，学习得很好。因为他1933年到了北满工作的时候，已经可以给党员上党课了。据有些幸存的老战士介绍，李兆麟将军讲的课太精彩了，理论水平很高。

  　　日本关东军起初有30万、40万，最后增加到70万人。70万的军队，再加上他们派来的30多万开拓团成员，加起来有一百多万人，他们采取了“集团部落”的政策，这个集团部落在东北被老百姓叫“人圈”。就是盖一个方方正正的城池，四个角上有碉堡，把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全部赶到里面，这就再次剥夺了他们的财富和自由。这就切断了东北抗日联军与老百姓之间的关系，这种情况下，东北抗日联军就没有了给养，也没有了兵源， 他们常年在深山老林里与日本帝国主义进行战斗。除了战斗减员以外，很多冻死、饿死的非战斗减员。杨靖宇将军牺牲后，二路军总指挥周保中，三路军总指挥是我父亲李兆麟，他们就要考虑，我们怎么能够保存这些实力？最后就决定去跟苏联协商，要在严酷的冬季到苏联进行整训，因为我们和苏联都是共产党的领导，想借助这个机会能腹背不受敌，结果谈判进行了两年。为什么会进行两年呢？我告诉大家，这两年因为东北抗联这些主要将领，他们作出了一个决定，就在谈判的过程，坚守两个原则：第一个原则，坚持抗联队伍中的中国共产党独立性。第二个，坚持东北抗日联军的独立性。在苏方接受了我们这两个独立性的情况下，我们过境。如果不接受，我们情愿战死在东北战场，就这样拖了两年，最后苏联做了妥协。

  　　对于苏方妥协的原因，我想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东北抗日联军跟日本人打了十几年的仗，抗联对中苏共同的敌人了如指掌，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抗联在东北的山山水水，仅凭着两个脚板打了十几年，部队的顽强苏联也了如指掌。第三，抗日联军与这方土地的人民有鱼水之间的关系。这三条原则就促进了苏联做了妥协，因为未来苏联要解决日寇，必须要启用对世界人民的共同敌人日寇要了如指掌的力量才能打赢这场战争，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东北抗日联军就到了苏联，就是后来电视上经常出现的88旅。为什么给了这个番号，因为在战争环境里必须要用番号，要不然就泄密。所以用了88旅，苏军的番号，所有的抗联战士都穿上苏军军服。这件事情我要告诉大家什么呢？我们抗日联军的领袖人物，他们有着对共产党的忠诚，也有着对马列主义理论的了如指掌和掌握的程度。正因为这样，与党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仍旧仍按照党的路线、政策，带领着部队从失败走向胜利，就过了境到了苏联。在苏联这四年做了什么？不明详情的人说你们享福去了，吃苏联面包。不对！东北抗日联军在苏联四年，苏军派来的教官对这支部队进行了系统的特种兵训练。这个训练的过程，在整个训练过程，武装潜渡、各种武器使用、无线电发报，包括跳伞。

  　　我告诉大家，我母亲是抗联打了 14年的老战士，怀着我第二个哥哥，三个月的时候从飞机上跳下来，我问我母亲，你胆子太大，你肚子里的孩子怀着三个月，你要跳下来就是两个人的生命，你要死了就是两条命没了，你怎么有这样的胆子，你猜我母亲说什么，我是东北抗日联军战士，我们当时有一个规定，如果我们所有科目不合格，就不能重返东北战场， 为了继续回到东北战场，与日寇绝一死战，我必须跳伞，她从上面跳下来了，她命很大，孩子也保住了，她自己也安全了。

  　　我再告诉大家，我们所有的抗日联军战士们后来组成了很多小分队，到东北的战场上，把日本人所有的碉堡群、飞机场、所有的武器设施摸了个清清楚楚，在这个过程中抗日联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因为我们需要武装侦查，很多战士就牺牲了。到最后决战的时候，由于抗联战士的侦查，就形成了一个情报文件，这个文件就是日寇在中国东北的各种军事设施的布局图，形成了一本册子。在反攻的时候，苏联对日宣战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本小册子，发到连以上的干部人手一册，做到怎么打法心中有数；还有一部分就是从抗联抽调了340个战士，为苏联的第三方面军作翻译和向导。最重要的就是从东北抗日联军又抽调160人，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三个人一组，带着一部电台，各种轻型武器，空投到指定的日军碉堡区，在苏军炮火做好准备之后，这些战士的无线电全部打开，冲着苏军的总部发出消息：“向我开炮！”

  　 　据当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百姓说，当时天都打红了。重炮炮击之下，日军碉堡被摧毁了。我们这160个抗联战士的生命也几乎全部逝去了。日军结果一败涂地！ 所以，日本关东军没几天就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具备反抗能力了。苏联的三方面军还没有进发，日本人就已经投降了。我们这160位英雄的抗联战士为解放东北付出了巨大牺牲，几乎全部牺牲，他们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英雄王成在阵地上高喊“向我开炮”一样伟大！这部电影感动了中国几代人，可 是谁人知道，东北抗日联军的将士们，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迎来了祖国的解放。其实我应该定位他们是改变历史的人，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东北不会这么快解放。 还不知道多少的士兵、多少的人民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中国人民真是不能够忘记这160个东北抗日联军的战士。

  　　在160个人牺牲以 后，我们整个战争胜利的时候，苏联远东司令曾经给我们发了一个报告，历史给我们作证，他说什么呢？88旅英勇的中国战士们，感谢你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情 报，为我们远东军进攻中国东北起到了重大的作用。特别是在日本关东军戒备森严的要塞、筑垒、地区进行的侦查、营救活动，高度地体现了中国战士们优秀的品格，顽强的战斗精神，令人敬佩的中国英雄们，我谨代表苏联人民感谢并致以崇高的敬意。这是远东司令发来的电文，有英文版，也有中文版，说明了什么？说明解决二次世界大战的战斗，东北抗日联军起到决定性、关键性的作用。

  　　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70周年的时候，我们怎样评价东北抗日联军这支 军队，我觉得十分重要的。我是这样想的，中国东北是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地，也是结束地，由此发生14年间的侵华战争引发中国人民的奋起反抗，应界定为中国 卫国战争的起点。东北抗日联军以最少的人数、最长的时间、最纯粹的信仰、最艰苦卓绝的毅力，在最严酷的环境下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与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帝国 主义打了14年之久。由于他们的存在，所以世界人民不能忽略他，不能不提他，也不能忘记他，他就是一支铁军，我是这样评价的。

• 主持人

  　　我们知道，李兆麟将军遇害的时候您只有一岁零两个月，我们想知道的是，您和您父亲之间有没有心灵上的沟通呢？毕竟他遇害的时候你还小，能否讲一下这段故事？

• 张卓娅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曾经的确像主持人所说的，我在父亲百年纪念的时候我用这个题目，我与父亲的心灵沟通，为什么呢？

  　 　我曾经发现在史料里有一份1942年我父亲写的履历，总计三千五六百字，写得非常好。我就觉得字里行间都是他在跟我对话一样。我讲讲，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感触。比如，第一段他就介绍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里，不是所有的农民有了钱以后都会供自己的孩子上学，而他的爷爷就一直供着他的父亲和他上了学，他上了七年的学。他比较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他的遗物里面有两件现在还在东北烈士馆展里展览。一个是在他书箱上刻的八个大字，这一面刻的是“运思出奇”，另一面 刻是的“横扫千军”。这其实就是一位将帅之才，在少年时候就立下这样一个远大的志向——运思出奇、横扫千军。还有一个，他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大禹治水图， 他跟他母亲说，你知道大禹治水是怎么回事吗？他妈妈不知道，他就给他讲这个故事。大禹结婚四天就去治水，三过家门不入，他说我将来要学大禹，为老百姓做好 事情。其实他用他暂短的36年的人生，付诸了实践，就是要完成这两个宿愿。我在解读他历史的时候其实很简单，第一，他在东北战场，他是一个儒雅将军，一直当政委。为什么现在党史上说他是东北抗日联军的创建人之一呢？东北抗日联军有五个军的创建都跟他都有关系，他在整个创建过程里面一直是善于做思想工作。就是整个东北战场，他是执行统一战线的模范，为什么这样说呢？团结各阶层群众，工农兵学商共同来抗日。为什么？在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面前，如果你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我们就战胜不了敌人。所以他在执行这条路线上绝对是模范。就是说，他可以见到日本人绝对杀，汉奸也杀，但是那些“山林队”（土匪——编者注下同）只要到他手里，经过他的嘴巴一说，就能争取过来。

  　　讲个故事。当时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地点，叫老钱柜，那名义上是日本人在那个地方砍伐木材的一个公司，他们负责保护日本伐木和监视、破坏抗日武装。有七个日本指导官在那里，他雇佣了二三百个山林队队员，这些全部都是猎手。你知道猎手的枪法有多准，告诉你一个简单的，假如你不打死老虎，老虎扑上来你就会丧命，所以他必须一枪击中，甚至还会双枪打仗。他经常骚扰咱们的抗日联军，咱们路过这的时候，他就不让咱们过了。我父亲时任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政治部主任，当时他身边只有20来个人。另外一位抗联将领赵尚志带回信来说：“寿篯，希望你能够想办法把老钱柜给解决了。”

  　　我父亲想了半天，调来了附近为数不多的部队。来了之后做思想工作：我们今天要打什么仗呢？打老钱柜。你们有信心吗？大家说和张主任一起打仗，有信心。说，行，于四炮（山林队匪首）就是老虎，咱们就是武松。老百姓的工作也做了，他说你们恨不恨于四炮，恨。恨日本 人吗？恨。我们今天就解决这儿了，你们把最好的耙犁，最好的牲口拿来，路上跟我换牲口，打下来以后，牲口坏了赔牲口，耙犁坏了赔耙犁，还有粮食打下来也给你们！老百姓听后坚决拥护。

  　　经过政治攻势以后，一路顺畅，到路上有一个关卡。土匪小头目黄毛正在那，我父亲他们摸进去以后，用枪顶着他们脑袋告诉他们说，我是张寿篯！我不打死你，你只要乖乖的跟着我，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打完仗以后，你愿意走就走，愿意参加抗联部队，我带你打日本。

  　 　就这样，黄毛非常配合，一路上通畅！见到巡山的人就说我是黄毛，一路五六百华里，八个小时的路程。抗联战士，换上山里警察队的衣服，黄毛在前面，我父亲在后面用枪顶着，让他说什么说什么。一路上去，到了老钱柜后，黄毛说，我是黄毛，送粮食来了，就进去了。进去以后，我父亲他们迅速就把七个日本指导官打死了。当时有一个叫王军的抗联战士，是我父亲的左右手。他在回忆文章就说了，日本关东军那七个人反抗，一刀砍在他的胳膊上，整个棉花都露出来了，结果当时就一枪从我耳朵打过去，把日本人打死了，一回头看是我父亲打的。

  　　这整个的过程就是贯穿了他的思想——“运思出奇，横扫千军” 。他的战友就说，跟着张寿篯打仗，尽管敌人把他围得四面不通，他都能想办法把部队带出来，他要想撤离的时候，日本关东军想追都追不上。

  　　现在被史学界认为他是第一个到东北战场组织军队的人，因为在他21岁的时候，组织了万人打沈阳，后来到1944年的春天，才最后撤出了东北战场。1942年8月份，他已经是88旅的政治副旅长了。

• 张卓娅

  　　周保中和我父亲作出决定，要求东北抗联的战士，迅速跟苏军返回东北，抢占东北57个战略要地。所谓 57个战略要地，就是57个大小城市，因为我们到了每个地方，不管大小城市，都是卫戍区的副司令，苏军军官是司令，我方是副司令。要求东北抗联的将士必须到那以后，在日本投降以后的政权真空的条件下，建党、建军、建制，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把所有市面上的那些土匪平了，招募了部队，把所有日本关东军投降扔 下的武器捡回来，收集起来，等待我们延安派大军到来。

  　　抗联领导到延安汇报说东北遍地都是武器，什么都不要带，跑步过来。党中央和毛主席最后决定，已经往南去的部队全部调头回来进东北，就这样，十万干部到东北，最后四野离开东北向南进军的时候，有一百万大军下江南。所以我就说，一切一切的胜利是归结于什么？归结于东北抗日联军，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尽到最后的责任，促成了咱们主力军过来以后，十万军队变成一百万军队，把所有日本人的重炮，包括苏军没有转移走的，都要了过来，给了我们部队，才促成了全中国的解放。

  　　所以，我父亲的牺牲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国民党要接收东北，共产党不能进城，而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在哈尔滨，以共产党员的身份来接收东北。这种矛盾的摩擦，到了极致，最后蒋介石下出了最后的通缉令，就是不许活着的李兆麟离开哈尔滨，为什么？他的工作太出色了，就看着他的职务不断地增加，最后所有跟国民党的谈判，统战工作，归李兆麟总负责，所有跟苏军的联系归他负责，周总理到了东北，要求我父亲跟着陈云一块儿向总理汇报，参加跟国民党的谈判，这个位置已经到了那。国民党不杀他杀谁？肯定杀。我认为这是没有办法的。到牺牲的前一天，他的战友坐在旁边说，寿篯，国民党天天要杀你，你可得注意。我父亲说，都说我在东北战场是福将，和日本关东军打了14年，子弹打的背囊和整个大衣都是弹孔，但是没伤及皮肉，这回再有事没那么便宜了！其实他已有预感，但是他自己说了，但是如果以我的流血换来东北人民不流血，那也值了。

  　 　所以我说我的父亲，这一生不但能舍弃他的儿子，也能把自己命搭上，为的就是全中国的解放，所以我认为他就是个英雄。有些媒体问我，你对你父亲这种选择， 你有什么想法？我就说，时代选择了他，他不是孬种，他就是英雄。我们遵从我父亲的选择，因为他是为了中国人民在东方站起来，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所以在今天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70周年之际，我真的愿意向大家讲，请大家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为这片土地解放流血牺牲、为新中国建立奠基的英雄们。就像东北抗联在战争年代，用战刀砍掉一块树皮后，在树干上写下一句标语，叫“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现在怎么说呢？如果有抗联精神，我们能传承抗联精神，我们子子孙孙是不断头的。

• 主持人

  　　谢谢卓娅阿姨，让我们知道在白山黑水之间什么叫英雄好汉，什么叫铮铮铁骨，谢谢！

• 张卓娅

  　　谢谢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