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壽庵書畫篆刻作品集》前言

潘達微致李壽庵信劄

    《李壽庵書畫篆刻作品集》前言

  廣東畫壇名宿、蒲社創辦人李壽庵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其家屬悉心整理所藏書畫金石遺作及歷史資料，並得到眾多好友惠借藏品，編成《李壽庵書畫篆刻作品集》出版，明珠翠羽，重展光華，不啻是藝壇盛事。

    一

  李壽庵號琴客，又號琴道人，番禺人，1896年出生。幼年在廣州習英文於育才書舍，後肄業於香港英文學院。他自少便酷愛繪畫，但無師承，憑着刻苦自學，天資聰穎，成就大才，享譽於時。

  據其口述學畫經過稱：“當時居廉之名最著，其賦色畫法均為我所愛好……借來居家畫粉本三大冊，非常精彩，居氏精華，咸聚於此。得此畫材，可終生享用不盡。”“山水名家以伍懿莊最著，亦為我所傾慕。石印版的畫報如《賞奇》、《珍賞》、《寫珍》等，均有懿莊畫附印於此，於是購買舊本，剪存觀摩，多所臨摹。”（見麥國偵記錄整理之《我學畫的經過》。未刋本。）

  又據壽庵先生手編《紀念冊》題跋稱：“予少年每好學乙莊（楊按：懿莊別稱）書畫，甚逼肖，不易鑒別真偽，予亦以此而驚前輩。”私淑伍懿莊而達到亂真的境地，還令前輩畫家為之驚歎，可見其學畫之勤奮認真。

  終於，李壽庵通過好友聯繫，登門拜訪心儀已久的師長伍懿莊，相見恨晚。伍懿莊感念其苦學，稍為指點一二，由是畫藝大進。

  廣州市珠江南岸俗稱“河南”，清末民國年間聚居一批知名畫家，其中以居廉為代表的“隔山畫派”，以何翀為代表的“南洲丹山派”，以楊永衍為代表的“鶴洲超然派”最具影響力。他們師承不同，卻無門戶之見，不會排擠攻訐，而是友好往來，切磋交流，雅集不斷。這是別具特色的畫壇現象，殊屬難得，廣東畫史將這個不以藝術取向、繪畫風格定於一尊的藝術群體稱之為“河南畫派”。李壽庵長居河南，當然也被列入“河南畫派”。

    二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廣州畫壇出現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中西畫會、畫社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異彩紛呈。在中國畫方面，潘致中、趙浩公、潘達微、盧振寰、黃般若等人為代表的、堅守傳統藝術風格的“國畫研究會”（前身為癸亥合作社），於1926年正式成立，會員多達一百六十人，是為廣東地區一個影響極大的美術組織。李壽庵便是該會成員，是年三十歲。

  1927年，李壽庵又與好友羅仲彭、李野屋、黃鼎蘋、崔鳴周、麥公敏等畫人發起成立南社畫會。

  1935年，李壽庵在廣州創立蒲社，這是他藝術生涯的一個里程碑。據其口述：“花草樹木之中，我最愛菖蒲，以其庭前盆栽、案頭擺設，清雅可玩。欣賞之餘，令人神往，因額居所，稱愛蒲草堂。”（見麥國偵記錄整理之《蒲社國畫班成立經過》。未刋本。）

  李壽庵聲名在外，追隨他學畫的弟子越來越多。苦於家居偏狹，容納人數不多，由此改弦更張，決定在當年蒲節（農曆五月初五端午節），選址廣州河南海幢寺側波光新街五號成立蒲社國畫班，逢周日上課，女生為上午班，男生為下午班。稍後還開設了函授班。

  當年李壽庵正在主編《越華報》美術副刋，設有自己的專欄《雲樓雜記》，談畫論藝。近水樓台，他在報上刋登蒲社國畫班招生章程。不及兩年，學生達百人之眾。期間他在《越華報》美術副刋分期刋載《蒲社畫法》，圖文並茂，大受讀者歡迎。一九三七年四月，結集出版《蒲社畫法類編》，一時洛陽紙貴。

  《蒲社畫法類編》具有畫譜性質，分樹法、石法、設色、佈局等十多個章節，所刋文字除了如何掌握技法外，還闡發作者的藝術觀點和經驗心得，亦可視為李壽庵的談藝錄。摭拾一例以見一斑：“畫樹須虛實取勢，疏密得宜。曲樹要分明，輕重要留意。用筆遲速，乃見巧拙。所謂株幹自上至下，處處曲折，一樹之間，不使一筆直。得此妙用，自能化板為活也。”

  李壽庵為了激勵弟子們的學畫熱情，不僅在報紙副刋、畫集上刊登弟子的優秀作品，還專門組織蒲社畫展，向父老鄉親交出一份答卷，並藉此擴大蒲社影響。

  抗日戰爭爆發，廣州淪陷，李壽庵舉家走避香港。儘管時局維艱，他仍不忘聯絡來港弟子，重行樹起蒲社大旗。香港淪陷，他又舉家返回內地，先後在博羅、東莞、番禺等地任教小學美術課。抗日戰爭勝利後，返回廣州，重整蒲社教務。新中國成立，李壽庵有感於私人性質的美術組織未能繼續維持下去，遂再次赴香港。1964年重返廣州定居，直到1974年病逝。

    三

  李壽庵口述值得懷念的師友，除了兩位長者之外，摯友中名列首位是潘達微。他們同為國畫研究會成員，推心置腹，相交甚得。他對潘達微十分敬重，溢於詞表：“他一生功業令人傳頌，尤以冒險收葬七十二烈士遺骸於黃花崗，因此他死後得葬於黃花崗烈士墓側。其一生淡薄明志，不求虛榮，隱於市。與我時常往還，作畫談藝。他病危時，給我一信，附白紙一小幅，信中說得老友一畫勝過服藥。”（見麥國偵記錄整理之《值得我懷念的師友》。未刋本）。這封信，李壽庵珍重保存下來，編入其《紀念冊》中。潘達微信劄全文如下：

  壽庵兄：不晤又逾半歲，近狀想佳勝也。弟病中無以為樂，思得愛友近作為消遣。呈上小條，勞便中為我一揮寄還，籍資觀摩，當勝服藥也。今歲來港否？念念。此上。並候繪安。潘冷殘拜白。十八（年）、一（月）、十七（日）。

  同年八月廿七日，潘達微終告不治，病逝於香港。李壽庵在《紀念冊》中沉痛寫道：“予以事未即應命。後訃至，知病逝香江。廿年來原函及紙幸尚保存篋中，以一時疏懶，成為畢生憾事。睹物思人，無限感慨。”

    李壽庵平生著述甚豐，出版有《竹窗隨筆》、《翰雲樓雜記》、《書畫索》、《粵東畫人簡記》、《蒲社畫法類編》、《翰雲樓印存》等。其口述歷史，生前業經認可，尚是未刋本。

  李壽庵桃李滿門，弟子中以劉清華、黃達真、麥漢興、林松年、羅鶴鳴、游樹棠等畫名最顯。其中麥漢興、游樹棠後為廣州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林松年現居廣西梧州，畫作分別為北京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城樓收藏。

    四

  醫道高明的畫壇名宿麥公敏，不僅與李壽庵舉旗成立南社畫會，還將第四子麥漢興送其門下學畫，成為早期入室弟子。我與麥漢興是忘年交，由此有緣認識李壽庵尊丈，拜讀過他的不少精品佳作，也曾看過他作畫。

  李壽庵工山水，擅花卉，兼長人物、篆刻，尤以山水畫造詣精深，自成高格。他早年教導弟子便強調“功夫在畫外”，嘗言：“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學歷雖同，止境各異。故藝林筆墨，重在人品。品下則匠工矣！”

  二十世紀是中西藝術思潮激烈碰撞的時代。自少“讀番書”、英文書院畢業的李壽庵，沒有投身於以西洋畫改造中國畫的浪潮中，而是心無旁騖，潛心學習傳統技法，轉益多師，廣採博納，一爐共冶。所作山水，無論淺絳、水墨、青綠，均是得心應手，出色當行。

  李壽庵不追求表現崇山峻嶺的奇偉險絕，更善於抒寫江南秀色，山村煙雨，清江泛棹，疏林歸鳥，水亭柳色，無不是平淡天真，風流蘊藉，富於詩意，雅淡無煙火氣。收入集中的《松風放棹》、《野吟聲自高》、《山雨初含霽》、《杖頭挑得樹陰歸》、《寫賀知章詩意》、《寫天然老人詩意》等等，觀賞品味這些本色之作，令人收斂浮躁，怡然進入恬淡寧靜、超然物外之境界，塵慮都消。

  李壽庵畫藝超卓，功力深厚，才情過人。麥漢興珍藏有一個明代泥金扇面，自己捨不得用之作畫，特地請恩師興到時大筆一揮存作留念。李壽庵在扇面上畫了一幅水墨山水，酷肖明代大家董其昌筆法，清新俊逸，酣暢淋漓，自視為得意之作。他故意不題款，反問麥漢興：“你要真壽庵呢，還是要假其昌？”麥漢興不假思索答道：“當然要真壽庵啦！”這是師生深厚感情的逸事，足見李壽庵功力之深，亦見麥漢興尊師重道，絕無以假冒名家畫作去圖利的非份之想。

  李壽庵晚年為目疾所苦，視力不濟，幾近於盲。我有幸看過他暮年作畫：一手摸索着紙邊，沉思片刻，濡墨落筆之後，每問及旁人所在位置，次第點染，悉力完成。這純然是筆從心生作畫，胸中幽壑，筆底波瀾；銜接綿密，絕無偏差，直教我等開眼之人為之瞠目，歎為觀止！

  斯人已逝，摩挲其手澤翰墨，含英咀華，光彩流動，經久不滅。前輩畫人的藝術魅力，足為後學景仰！

    丙申十月於廣州懷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