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濡湿信阳金山陵园的松针,露珠凝于张计发连长的青石墓碑上,在碑文凹痕里蜿蜒成泪。墨色碑面尚沾染着晨曦的朦胧,恍惚映出40年间我与这位上甘岭英雄的生命交集。
一
1983年,信阳陆军学院,柳絮如雪纷扬。大礼堂内,千余学员领章赤红,目光灼灼。
台上,57岁的张计发身穿一身旧军装,袖口被磨得泛白,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上甘岭留给他的“勋章”。他扶住讲台,喉间滚过炮火轰鸣的回忆:“1952年秋,597.9高地的土地被炸成焦灰,可我们的冲锋号比炮声更响。”
话音陡然拔高,这位英雄仿佛又重回那血火交织的战场:“三次冲锋,三次把红旗插上山头!旗杆插进焦土时,比整座山都重!全连160多人打到只剩8个……”他忽然探身问大家:“若是冲锋时战友中弹倒地,你是继续冲,还是回头救?”
现场空气一时凝滞起来。
老人眼眶赤红,“我的战友,肠子流出来还在拉手榴弹环,嘴里喊着——别管我,夺阵地!”
礼堂空气骤然凝固,从窗缝潜入的春风拂过学员额角的薄汗。
“有个苹果传了3圈,8张嘴只啃掉一小半……”他声音颤动着。
讲到步话机里喊“王八上来了”,他突然咧嘴一笑:“美国兵听不懂暗语,炮弹追着坦克炸!”学员们也笑了,他却猛捶讲台:“笑什么?这是拿命换的机灵!”
“看着你们浆洗挺括的军装,还有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他忽然放轻声音,“我又想起那些永远留在20岁的战友,他们坟头的草,都枯荣几十回了……”
话语间,春风从窗缝进入,卷起“血沃上甘岭,锻铸中华魂”的横幅。
“若战争来临,你们会把最后一口水让给战友吗?敢用身体堵枪眼吗?”
山东籍学员李卫国霍然起立:“如果我能参战,愿成为第9个传苹果的人!”话音刚落,掌声如雷炸响。
当夜,毕业队学员宿舍灯火通明。八中队自习室内,22岁的王建军咬破食指,在信笺上写下:“此身即旗,愿效张连长骨为刃、血作锋。”同班学员李明朝的案头摆着《上甘岭》连环画,封皮已被翻卷。他用墨水混着血珠在597.9高地的地方写下:“愿作旗杆插山头。”
翌日,127封请求参战的血书摞在学院政委的案头,字里行间浸着年轻的热望。
二
1990年初夏,扬子江畔。蒸腾的暑气漫过金陵城,将《中国人民志愿军人物志》第三卷的油墨香煨得更为浓郁。
当我在青砖黛瓦的四合院里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档案袋时,泛黄的卷宗里突然飘落一枚风干的金达莱花瓣——那是张计发连长在1953年从朝鲜战场带回的战地书签。
回到信阳,我打开军分区档案室松木柜门,扬起阵阵细碎的尘埃。翻阅着张计发连长的战地日记,我突然注意到1952年10月30日的记录:“上甘岭的土不是土!那是掺着弹片的血疙瘩,抓一把能抓出7个弹头!”1952年11月1日,纸上的墨迹洇着硝烟:“七连击退敌军四十余次冲锋”。
那年盛夏,信阳军分区干休所小院里的藤架上,已挂满绿色的葡萄果。
当我第一次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铁门,张计发正弓着腰修剪枝蔓。听到脚步声,他猛然挺直脊背。得知我的来意后,这位英雄反复强调:“特等功臣、一级战斗英雄孙占元,二级战斗英雄易才学,都是我同一个连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阵阵蝉鸣声中。老连长摩挲着那枚抗美援朝纪念章,颤巍巍起身。他说:“别写我,写7连的兵……他们最大的21岁,最小的才17岁。”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一张张泛黄的信纸。“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吃灶台饭的……”一向铁骨铮铮的英雄,此刻却将脸埋进掌心,背脊颤动着。月光钻进窗子,抚摸着他的华发。窗外,是万家灯火,宁静安详。
第三次采访时,老槐树已飘落了几片黄叶。他孩子般笑着拉我坐下,茶几上搪瓷缸壁“赠给最可爱的人”7个红字鲜艳夺目。“我这辈子就是在替我那些牺牲的战友而活。”采访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老人回忆的细节:指导员在冲锋前,把全连党费缝进内衣口袋;卫生员在坑道里用嘴为伤员吸脓血……临近黄昏,老连长突然从藤椅上站起,对着西沉的落日挺直佝偻的脊背,右手在空中划出进攻路线。“看!当时主峰阵地就在那个方向……”
老槐树在晚风中摇曳,落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三
1983年夏,我留校任战术教员。梧桐絮飘进教室,落在泛黄的《防御工事构筑》教材上。
记得首次带学员演练“连坚固阵地防御”课目时,沙盘上的597.9高地布满兵、火、工、障。有学员放下红蓝铅笔,小声问:“坑道战算不算消极防御?”看着他年轻的脸,我用教鞭敲击着沙盘:“上甘岭的坑道不只是防御炮火的掩体,更是中华民族的钢铁脊梁!”那学员听了,涨红了一张脸。
10年光阴在战术训练和战例介绍中流淌而过。
1993年深秋,我带学员在豫南山地进行构筑防御工事相关的训练。一场暴雨,将战壕冲成泥沟。大个子学员赵铁柱攥着工兵铲怒吼:“这种烂泥地怎么守?”我甩开雨衣,抓起工兵镐跳进齐腰深的泥水里:“当年上甘岭的战士一镐一锹挖出坑道,现在我们怎么能让烂泥吓破胆?”赵铁柱闻言,也跳进泥水里……接着是一个个跳进去的年轻身影。
2019年深冬,战术模拟室内温度很低。当学员戴上虚拟头盔,炮火轰鸣撕破寂静。操控台上,1952年的坑道与数字建模的597.9高地正在融合。调整战场参数时,我看见四川籍学员小王突然去掉头盔,颤抖着双手哽咽道:“那些战士那么年轻,几乎跟我一般大……”年轻学员们终于懂得——在算法构筑的防御体系里,最关键的变量依旧是“人在阵地在”的信念。
光阴飞逝。
战术课上,我指着597.9高地,“等高线不是墨绘的,是血凝的……”当学员指挥尺划过等高线,我仿佛看见无数战士的身影攀援而上——他们背着步话机与炸药包,揣着家书与炒面,把民族精神镌刻进历史的岩层。
四
2021年6月17日,信阳殡仪馆。张计发老人覆盖着党旗,静卧在松柏与鲜花之间。我站在送行队伍里,看见当年写血书的同学胸前别着两枚勋章——一枚是他的,一枚是替他牺牲的战友戴的。肃穆中,不知谁起了个头——“一条大河波浪宽……”
低沉的歌声中,我仿佛看见1952年的月光穿越时空,与灵堂前的烛火交融。蒙眬泪光中,老连长看了我们一眼,之后转身离去。前面,是他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战友们,他们招着手、带着笑,脸庞是那样年轻,眼睛是那样明亮。
——放心吧,老连长。你们守护的山河,将被一代又一代官兵扛在肩上,它会更加繁荣,永远安宁!
题图设计:贾国梁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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